盘根错节:明代书画赝品一例
2025年8月21日
开始担任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Freer Galley of Art)义务馆员,有了接触研究和考证大量中国古代书画的机会。以前就知道中国书画造假极其严重,但遇到那些工程复杂繁琐甚至巨大的赝品古董,还是会很吃惊,今天就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博物馆的一件藏品。
我们知道,中国书画的造假史几乎和收藏史一样长。但是早期“造假”的目的是因为当时没有印刷照相技术,摹仿是流传的唯一手段。而以欺骗和牟利为目的的摹仿在唐宋开始出现,然后在明代真正“繁荣昌盛”。当时明代经济状况不错,书画收藏也“时髦”,市场上伪作横行,职业化的造假群体也层出不穷,尤其是在苏州等地更加猖獗,所以有了后来的“苏州片”之称。
今天要谈的案例是一幅书画长卷,在开始描述之前,先重温一下历史和人物。
在西汉末年,有两位同乡同族高官,龚胜和龚舍,班固写的《汉书》两龚传里有详细记载。这个龚氏家族历代香火鼎盛。唐朝玄宗时期,龚家出了个高士名叫龚履素;五代南唐时,出了个龚慎仪在李后主下面做官;北宋初年出了个龚识在朝廷做官;到了宋徽宗时,龚家有个大学究叫龚况,学术文章和苏东坡儿子苏过史上并称“龚苏”。
假画围绕着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开始。画家是谁?唐代最著名的画家之一,吴道子;画的啥?画的是汉代龚家两位大人物,龚胜和龚舍。见图:
(1) 龚胜像,传唐代吴道子画
(2) 龚舍像,传唐代吴道子画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唐朝那位龚履素,不愿意在朝廷做官,在回老家之前听说皇家内府有他家老祖宗,汉代龚胜和龚舍的画像,想要拷贝带回家炫耀,然后唐玄宗李隆基,也就是杨贵妃的老公,答应了龚履素还山办学授徒的请求,首先命令吴道子临摹了两龚像,然后又让当时比颜真卿名气还大的徐浩把汉代班固写的两龚传抄了一遍,最后他自己也亲手写了一幅字记录这段故事,三样东西一起赏赐给了龚履素。下面是玄宗的手迹:
(3) 传唐玄宗跋,全图
(4) 传唐玄宗跋,局部
玄宗题跋全文翻译如下:处士龚履素,才猷究博,志识玄深,方佥征辟。朕将攸赖以匡不逮,乃屡疏恳辞,性趣高尚。朕嘉其肥遯之志,听还故山。其所奏请钩临内府龚胜龚舍图像,是亦笃念本原之意。即命供奉官吴道玄摹填色小本赐之,并勅集贤校理徐浩书汉史两龚传于后,以成其请,用昭眷爱。还山后宜远体朕心,益懋厥德,受策察问,咸以书对朕亲览焉。天宝九载孟冬华萼楼书。
徐浩书两龚传内容太长,就不翻译了也不发全图了。汉书两龚传可查内容,局部图可见一斑:
(5) 传唐代徐浩书两龚传,局部
为了把故事弄的更完整,长卷上加了龚履素的手写记事,故事情节和玄宗李隆基说的相符,见图:
(6) 传唐代龚履素题记
很自然,这个皇帝赐予的东西成了龚家世代相传的宝物。几百年后,龚履素的像也加了进来,黑白拓本。图里题字是北宋初期当过宰相的李昉。接着是龚家的大人物,五代南唐时期的龚慎仪题跋,再把龚履素如何如何不愿意在中央做官儿,如何如何回乡做民办教师一类的故事描述一遍。
(7) 龚履素像,传北宋拓本
(8) 传五代龚慎仪题跋
故事接着往下发展。这个龚慎仪在宋太宗赵匡胤统一过程中被卢绛所杀。兵荒马乱,家传宝物尽失,唯独这个家传老祖宗们的像没丢,接着传了下去。到了宋代,又加上了当时的高官龚识两个题跋,在其中一个题跋里,龚识提到他请名画家侯翌为龚慎仪画了像,还请了宋代文学家杨亿(字大年)题了跋。所以龚识题跋的后面就紧跟着龚慎仪的画像和杨亿的题跋。见下面四图:
(9) 传宋代龚识跋文1
(10) 传宋代龚识跋文2
(11) 龚慎仪(字世则)像,传宋代侯翌画
(12) 传宋代杨亿题跋
故事一环套一环,已经很复杂了,但是还没结束。整个长卷,许多地方盖着“龚况印信”的图章,给你的感觉是这个家传之宝传到了宋代大文学家龚况的手中。然后,长卷下一段是元代和赵孟頫齐名的大书法家邓文原的跋文。内容除了描述老故事外,还提到龚况请苏东坡题了字,后来这个长卷龚家不知何时何故弄丢了,苏东坡的题跋也不见了。他从杭州寺庙买来重新装裱成卷。
(13) 传元代邓文原跋文
再往后是明代吴中名士史鉴的题跋。另外长卷的许多地方还有史鉴的图章“日鉴堂图书印”。史鉴在跋中夸吴道子画的好,徐浩的书法好,等等,无非是想增加可信度。
(14) 传明代史鉴跋文
以上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明代人伪作。之后经过孙宗元等清代藏家之手后,藏品又落入清末啬道人手中。啬道人重新装裱,在前面加了标题和跋语,并在中间各处写了很多评语,赞赏之外当然说是真迹。顺便说一下,啬道人的书法很像赵之谦,写的非常好。
(15) 啬道人部分跋文
不知道这个啬道人何许人也,许多其它藏品上也有他题跋。这一幅他落款上写的是光绪戊申年秋(1908年),而我们博物馆是在1909年从中国北京购得此卷。感觉这幅长卷最后装裱完马上就卖到美国了。
从上面图文可见,这个造假工程细腻繁琐,编的故事也让人感觉到不离谱而且流传有序。另外该卷书画水平很高,绝非粗制滥造货色。尽管如此,鉴定真伪并不是很难,因为这类文物的鉴定更多的是在书画自身的许多方面。实际上这幅画一百多年前就被 J.E. Lodge,D.K. Liu 和德裔汉学家 Friedrich Hirth 等鉴定为明代赝品。而我自己,仍然需要跟随那些前辈们的脚步,完成他们鉴定外的许多未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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